2020年12月26日星期六

答友問

【一】

友:李零說:「對於一個有獨立思考的知識分子來說,主流意識形態才最值得懷疑。」——現在的主流意識形態是甚麼是要民主是要低樓價,是要有良好的晉升機會,是錢,是結婚…… 我是想到這些了要懷疑它們?你呢?

我:甚麼叫「獨立思考」?人云亦云固然不算「獨立思考」,但為反而反又何嘗是「獨立思考」?

但凡懂得「獨立思考」的人,都必能根據事實和推理,檢驗各種各樣的說法,而不會聽信一面之詞。他們會結合自己的觀察和人生經驗,然後判斷某一種說法是否正確,由此形成獨立的思考系統。

朋友啊,不要以為讀書多,就能「獨立思考」。從前,在我們讀書的年代,香港的教育制度被考試制度「騎劫」,學生只要背誦標準答案,就能獲取高分,順利升班,由此製造了不少「高分低能」的知識分子出來。現在,有些標榜自己是博士畢業的人,一遇到與自己看法相左的人,輕則便會冷笑幾聲,揶揄對方學歷低下,重則便會攘臂而起,髒話連篇。他們的思想如此偏激,見識如此淺薄,心胸如此狹隘,即使是高等學府博士畢業,精專某門學科之下,某種範疇的知識,又有何用?

其實,最為知識分子所珍重的,不該是他的知識,而應是他的「獨立思考」能力。知識只是別人思考的成果,他人的思想可能帶有偏見,夾雜成見,未必完全客觀、公允、正確。我們作為知識分子,要懂得破除偏見,放下成見,以客觀、公允、正確的態度思考問題。不懂得「獨立思考」的人,書讀得再多,也只不過是「兩腳書櫥」而已。

回顧歷史,主流意識形態只為統治階級服務,是統治階級囚錮民眾思想的方法。國民黨元老于右任曾賦詩評價漢武帝,說:「百家罷後無奇士,永為神州種禍胎。」的確,中國傳統士人自漢武帝獨尊儒術起,便失去了批判皇帝集權的思考能力,淪為專制政權的御用文人。

由此可見,針對主流意識形態的「獨立思考」,確是知識分子的良知。

【二】

友:盲人摸象雖是很多人都聽過,但真正了解當中含義的人很少——人們只願相信自己「分析」過後的,但原來真理並非這般簡單。

我:老子説:「大象無形」。盲人所摸的那隻大象雖然大,但總有固定的形態,盲人不停摸,總有摸完的一天。然而,我們身處的這個宇宙,不但比盲人所摸的那隻大象還要大,而且變幻無常,今天是一頭大象,明天卻可能是一條鯨魚。遺憾的是,我們的人生又太短,我們根本無法在瞬間的一生「摸透」這宇宙間的一切事物。所以,基於「已知」去斷言「未知」,猶如今天摸了大象的腳,就斷言明天的鯨魚亦有腳,豈不可笑?

2020年12月6日星期日

易中天《帝國的惆悵:中國傳統社會的政治與人性》摘錄

國難當頭時,挺身而出並以身殉國的,往往不是那些享受了這個國家種種好處的人,而是平時並不得志的民間人士,是那些處江湖之遠的尋常百姓和文弱書生!(《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》)

中國人對待腐敗的態度,其實是一貫採取雙重標準的。別人搞腐敗,他痛恨;自己搞,或者自己家裏人搞,就不痛恨了。他們的義憤填膺,往往是因為自己沒有份。比如公款吃喝,是大家都痛恨的,但如果你邀請他一起去,則會欣然前往,且面有得色。(《非典型腐敗》)

上級考核下級,……「說你行你就行,不行也行;說不行就不行,行也不行」。一個官員管事多,可以說他勤勉,也可以說他無事生非,擾民;一個官員管事少,可以說他懶惰,也可以說他無為而治,高明。反正嘴是兩張皮,咋說咋有理,而且是誰有權,誰有理。(《非典型腐敗》)

在中國傳統社會,一個手中握有權力的人,如果要想傷害一個並無權力的平民老百姓,那是很便當的,有時甚至不過舉手之勞。(《非典型腐敗》)

再完善再健全的制度,也是靠人來執行的。人不變,制度再好也沒有用。最後的結果,恐怕還是「上有政策,下有對策」,防不勝防。中國人在這方面,可是積累了上千年的經驗。(《非典型腐敗》)

要想理解歷史,必須參透人性。……以人為本,歷史才是有意義的。以民族的文化心理為核心,一個個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在我們面前才可能變得鮮活起來。這些鮮活的故事和生命將促使我們反省歷史,反省社會,反省人生,反省自己,於是趣味之中就有了智慧。(《歷史總是讓人惦記》)

我從不認為這個世界上,有甚麼東西或事情,是好得完美無缺,或者壞得一無是處的。在我看來,有利必有弊,有弊也必有利;有優點必有缺點,有缺點也必有優點。利與弊,優點與缺點,要歷史地看,辯證地看。許多時候,一個事物的利,往往同時就是它的弊。甚至它會有此缺點,恰恰因為它有此優點,比如「慢工出細活」。慢,就是缺點;細,則是優點。但是,不慢就不可能細。……可見「禍兮福之所倚,福兮禍之所伏」。只有優點,沒有缺點的事,這世界上沒有。(《後記》)

2020年11月22日星期日

易中天《帝國的終結:中國傳統政治制度批判》摘錄 (三)

 

帝國並不曾明令禁止思想。它只是通過獎懲的辦法暗示知識界,自由思想是沒有好處的。(第三章《倫理治國‧沉重的代價》)

學的過程中有了問題,就得問。但這種問,絕不是懷疑、質問,更不是批判,而是請教。請教之後也不是思考,而是領會。領會以後就去演練,這就是習。總之,有學,有問,有習,無思。(第三章《倫理治國‧沉重的代價》)

幾乎所有前來悼念岳飛的人,……都要向(秦檜的塑像)投去憤怒和蔑視的一瞥,甚至吐痰撒尿。這說明倫理治國確有成效,道德觀念也深入人心。然而遺憾的是,秦檜之流並未因此而斷子絕孫。陷害忠良的慘劇依然繼續上演,充當漢奸和偽軍的人則成群結隊。而這些人,如果也曾到過岳王廟,那麼,也照例是要對(秦檜的塑像)撒尿吐痰,絕不會焚香禮拜的。可見諸如此類的道德義憤究竟有多少出自真正的道德感,十分可疑。在我看來,那恐怕更多的是一種政治表態和道德作秀。中國人是很擅長此類表演的。最高當局只要一聲令下,很容易地就能做到對某個「奸賊」或「小人」的同仇敵愾。至於這個人是否當真有罪,則無人深究,也無須深究。對於這些……憤怒的民眾來說,需要的只是一個表白的機會,即一個表現自己政治可靠和道德無瑕的舞臺。……這絲毫也不奇怪,因為倫理治國的主要手段是「禮」。禮既然是一種儀式(禮儀),就必然帶有表演性,也必然培養出表演的習慣。(第三章《倫理治國‧沉重的代價》)

封國、采邑、爵位、官職,之所以能夠世襲,就因為它們是私有的,因此可以私相授受。(第五章《內在矛盾‧天下為公》)

帝國制度依靠天下大亂這樣一種近乎自殺的方式來維持自己的生命,這似乎匪夷所思,然而卻是事實。實際上,作為制度的帝國和作為政權的王朝是不一樣的。作為政權,沒有哪個王朝願意滅亡;但作為制度,帝國卻必須定期不定期地把偏離了自己正常軌道的代理集團(現存王朝)送上歷史的斷頭臺,並為自己尋找新的代理人(真命天子)。(第五章《內在矛盾‧出路何在》)

2020年11月8日星期日

易中天《帝國的終結:中國傳統政治制度批判》摘錄 (二)

 

一個社會如果起勁地標榜和鼓吹道德,這個社會就一定出了問題。(第三章《倫理治國‧無德之德》)

中央集權的帝國需要一個統一的思想,一個欽定的官方意識形態。這……是為了防止因思想的混亂而導致社會的動亂。(第三章《倫理治國‧文化大戰略》)

表面上看,這是一個雙贏的方案。帝國得到了人才,士子得到了官位。但真正的贏家,卻其實是帝國。它付出的代價,只不過幾個官位和一些俸祿,可以說成本極低,甚至可以說是零成本。因為這些官位和俸祿反正是要給出去的,不給儒生士子,也要給別人。因此帝國並沒有虧損什麼,甚至根本就沒有虧損。(第三章《倫理治國‧一箭雙鵰》)

〔獨尊儒術〕真正要鉗制的,是那些讀書人的頭腦……。這些頭腦被儒學佔領後,就不會胡思亂想,接受和產生什麼異端邪說了,而這,恰恰正是帝國擔心的。(第三章《倫理治國‧一箭雙鵰》)

〔官員的〕頭腦必須和帝國的思維同步。如果他們自以為是甚至自行其是,或者大唱反調,……帝國同樣會崩潰,而且崩潰得更快。也就是說,帝國的官員必須有政治頭腦,但又不能用自己的頭腦來思考,而必須以帝國的頭腦為頭腦。(第三章《倫理治國‧一箭雙鵰》)

以儒生充任官員的好處,還在於這些人是「士」,是讀書人。也就是說,他們進人國家政權機構,不是因為掌握了資源(土地),掌握了財富(金錢),也不是因為有什麼政治資本(功績)或者特殊關係(裙帶),而是因為掌握了知識(學問)。這就安全。一個人,如果功勞太大,勢力太強,錢財太多,資源太豐富,他對帝國就會產生威脅。儒生掌握的那點知識和學問就不要緊。因為那些玩意除了為帝國效勞,沒什麼別的用處,也造不了反。實際上,較之地方豪強、割據軍閥、行商坐賈、功臣勳貴,儒生更親近皇帝,更贊成帝制,也更主張獨尊儒術,因為那是他們的安身立命之所。他們的知識和學問只有依附於帝國,才有價值,也才有用武之地。這是他們不會也不願反對帝國的原因。(第三章《倫理治國‧一箭雙鵰》)

2020年10月24日星期六

易中天《帝國的終結:中國傳統政治制度批判》摘錄 (一)

 

實際上所謂「封建」,原本是野蠻社會武力集團政治妥協的產物,是用分封的形式對部落武力的贖買和對部落聯盟的確立。(第一章《天下一統‧封建的秘密》)

事實上,正如柳宗元的《封建論》所說,所謂「西周封建」(也包括殷商的封建),其實是不得已的事情(湯武之所不得已也)。因為那些諸侯國,大多已經完成了從家族、氏族、部族、部落再到部落國家的演變過程。他們的首領,也原本就已經成了氣候成了王侯。所謂「封建」,不過是用分封的形式來給諸王加冕而已。(第一章《天下一統‧封建的秘密》)

不要以為稱王或者稱帝是一件無所謂的事情。要知道,「皇帝與「郡縣共舉,而「王制則與「封建並存。依舊稱「王,就意味著還要實行封建制。(第二章《中央集權‧君臨天下》)

任何一個集權的社會,……都不會允許民間資本形成規模,因為那會造成一個足以與自己抗衡的財力社會。(第二章《中央集權‧軟硬兼施》)

儒生向帝國奉獻自己的知識和忠誠,帝國向儒生開放自己的官位和俸祿;儒生從帝國那裏謀取了生存的空間,帝國把儒生從潛在的反對派變成了國家的支柱;儒生利用自己的知識給皇帝的至尊地位披上合法的外衣,帝國利用自己的權力讓儒學在諸多學說中獨尊;儒生獲得了對意識形態的壟斷,帝國則把它變成了自己的統治工具。(第二章《中央集權‧焚坑事業要商量》)

要統一思想,靠殺人是不行的,得靠誅心。(第二章《中央集權‧焚坑事業要商量》)

問題並不在儒學是好是壞是對是錯,而在於再好的思想一旦獨尊,都必然僵化。(第二章《中央集權‧王朝的氣數》)

中國古代確實有重人輕法的思想。因為再好的法,也要人來執行。人不行,法再好,也不頂用,這就叫有治人無治法」……。但,再好的人,也要死。人一死,他的政治也就結束,這就叫其人存則其政舉,其人亡則其政息……。國家要長治久安,當然不能寄希望於此。何況,人有善惡賢愚,並不都是治人。即便是智者賢人,也百密難免一疏,千慮難免一失。如果將國家的生死存亡繫於一人之身,豈不危險?因此,人治的方式只能是特例,不能是常規。(第三章《倫理治國‧非法之法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