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10月22日星期日

讀《列子》有感 (二) ———〈力命篇〉

二零一零年,黃子華在他的「棟篤笑」《娛樂圈血肉史(二)》裏,藉着他在《非常公民》一劇中飾演「傀儡皇帝」溥儀的經歷,向觀眾提出了一個值得令人深思的哲學命題:人生究竟有否真正的自由?抑或我們其實是另一個溥儀而已,都是身不由己,並無選擇的餘地?
黃子華以戲名「非常公民」為例,指該戲原本定名為「溥儀與他的五個女人」,但後來被劇組否決不用。他以「郵差」來諷刺戲名「非常公民」不及「溥儀與他的五個女人」吸引,藉此慨嘆我們自以為能夠掌握「人生」這齣戲,但實情是我們連人生的「戲名」也掌握不了。
他又用廣東話「囉」一字,來演繹成功者與失敗者對人生成敗的態度。成功人士就像《列子.力命》裏的西門子,認為他們的財富、權勢、名望、人脈、地位,都是靠自己胼手胝足,一手一腳打拼回來;而失敗人士則像幫北宮子出頭、斥責西門子的東郭先生,認為成功人士之所以擁有令人艷羨的財富、權勢、名望、人脈、地位,是因為他們命好,與他們的道德、智慧、堅毅無關。
乍聽起來,東郭之言甚為乖張,有悖常理,但細想一下,亦非全錯。仁人君子,機智聰敏,不屈不撓,是否就會有成功人士的財富、權勢、名望、人脈、地位?《列子.力命》記載的以下一段對話,或者會給我們一點啟示:
力謂命曰:「若之功奚若我哉?」命曰:「汝奚功於物而欲比朕?」力曰:「壽夭、窮達、貴賤、貧富,我力之所能也。」命曰:「彭祖之智不出堯舜之上,而壽八百;顏淵之才不出衆人之下,而壽十八。仲尼之德不出諸侯之下,而困於陳蔡;殷紂之行不出三仁之上,而居君位。季札無爵於吳,田恆專有齊國。夷齊餓於首陽,季氏富於展禽。若是汝力之所能,柰何壽彼而夭此,窮聖而達逆,賤賢而貴愚,貧善而富惡邪?」力曰:「若如若言,我固無功於物,而物若此邪,此則若之所制邪?」命曰:「既謂之命,柰何有制之者邪?朕直而推之,曲而任之。自壽自夭,自窮自達,自貴自賤,自富自貧,朕豈能識之哉?朕豈能識之哉?」
「意志」對「命數」說,人生是長壽抑或早死,通達抑或困厄,富貴抑或貧賤,皆是它能力所及。換言之,「意志」想長壽、通達、富貴,人生便會長壽、通達、富貴;相反,「意志」不想早死、困厄、貧賤,人生便不會早死、困厄、貧賤。
「命數」當然不認同,它於是列舉歷史人物的遭遇來反駁「意志」的說法。「命數」說,如果「意志」真能夠決定人生的「壽夭、窮達、貴賤、貧富」,則為何彭祖的才智不及堯、舜等聖君明主,而能夠活到八百歲,孔門弟子最聰明的顏淵卻年僅十八而亡?為何道德最高尚的孔聖人被圍困在陳、蔡兩國,而暴虐的紂王卻能以天子身分號令天下?為何吳國公子季札在母國無爵位,而祖先來自陳國的田恆卻能把持齊國的朝政?
很明顯,人生的「壽夭、窮達、貴賤、貧富」,並非單靠「意志」所能控制的。正因如此,歷史才會出現「壽彼而夭此,窮聖而達逆,賤賢而貴愚,貧善而富惡」的不公現象。其實,正如歷史發展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,人生———每個人自己的歷史———又何嘗以當事人的意志為轉移?黃子華失意於電影事業,卻成為香港「棟篤笑」表演的始祖,並大放異彩,至今無人出其右,就是最好的證明。
讀畢《列子.力命》一篇,不難發現作者宣揚的,正是叫人認命的宿命論。〈力命篇〉指出,人生的一切禍福,都是命中註定的,即使明知「意志」能夠轉禍為福,也不應對命定的結果加以干預。〈力命篇〉記載了以下一段故事:
楊朱之友曰季梁。季梁得病,七日大漸。其子環而泣之,請醫。季梁謂楊朱曰:「吾子不肖如此之甚,汝奚不為我歌以曉之?」楊朱歌曰:「天其弗識,人胡能覺?匪祐自天,弗孽由人。我乎汝乎!其弗知乎!醫乎巫乎!其知之乎?」其子弗曉,終謁三醫。一曰矯氏,二曰俞氏,三曰盧氏,診其所疾。矯氏謂季梁曰:「汝寒溫不節,虛實失度,病由飢飽色欲。精慮煩散,非天非鬼。雖漸,可攻也。」季梁曰:「衆醫也。亟屏之!」俞氏曰:「女始則胎氣不足,乳湩有餘。病非一朝一夕之故,其所由來漸矣,弗可已也。」季梁曰:「良醫也。且食之!」盧氏曰:「汝疾不由天,亦不由人,亦不由鬼。稟生受形,既有制之者矣,亦有知之者矣。藥石其如汝何?」季梁曰:「神醫也。重貺遣之!」俄而季梁之疾自瘳。
季梁病重不起,他的兒子請了三個醫生———矯氏、俞氏、盧氏———為他診治。矯氏對病情最樂觀,認為季梁得病,是由於他生活飲食調理不當。雖然如此,他的病還是可以服藥治癒。俞氏則認為,季梁的病是先天胎氣不足,加上後天積累而成,無法根治。盧氏最悲觀,他指出季梁在母親肚中成形之時,已注定了有今日的病,任何人為的治療方法都是沒法改變的。
令人錯愕的不是盧氏的見解,而是季梁的反應。平常人聽過矯氏的專業意見,應該會喜上眉梢,並立刻付錢買藥,唯恐病情惡化,治之不及。但季梁不然,季梁最佩服的,反而是認為病情無法醫治的俞氏和盧氏,而最令人驚奇之處,是「俄而季梁之疾自瘳」———季梁的病竟然不藥而癒!
我認為,病屬自然現象,在人與自然的關係上,我更認同荀子「人定勝天」的說法。事實上,西方科學之所以有長足的發展,就是基於對抗自然的思想。為了尋求治癒之法,人對種種奇難雜症尚且要研究病理,研製藥方,更何況已知病因,已有藥物治療的病?季梁有病不醫,然後諉過於命,我絕不苟同。
不僅如此,我也不贊同宿命論,更不認為人應該認命。荀子的「人定勝天」之所以精闢深刻,是因為自然現象皆有規律,是可以研究、解釋、預測和克服的。機會率則不然,隨機出現的事件,無論是機會抑或危害,都是無法預測的,所以世上才會有無妄之災、意外驚喜之說。職是之故,人的意志能夠征服自然,而不能延伸於機會率。故此,在人與機會率的關係上,我更佩服孔子知命的說法。
其實,知命不等同認命。易中天在《先秦諸子百家爭鳴》一書中解釋過孔子的天命觀,他在〈儒道再評價〉一節中寫道:
孔子的「天命論」不是「宿命論」,這才有「知其不可而為之」的精神,也就是明明知道不可能成功,還是要做。為甚麼做?不求如願,但求心安。顯然,在孔子看來,事情有兩種。一種是應該的,一種是可能的。應該做的也有兩種。一種是應該做又可能成功的,一種是應該做卻未必成功的。對於有社會責任感的人來說,只能選擇「應該不應該」,不能考慮「成功不成功」。成功不成功的問題,交給「天」。

誠然,人生在世,該有所作為,不應像楊朱消極沉淪,縱情享樂,虛度一生。但我們也不宜因有作為,而以為事情必然成功。要知道,事之成敗,還取決於眾多自己掌握不了的因素。在機會率面前,我們皆無能為力。所以,當人生順遂,一帆風順,切忌囂張無禮,驕橫跋扈,不可一世,而要謹記自己的成功有「命數」的眷顧,絕非全由「意志」所獲致。相反,若命途多舛,則應若曹操在《龜雖壽》中所言:「志在千里」、「壯心不已」,甚或如毛澤東「自信人生二百年,會當擊三千里」,惟像溫庭筠在《過五丈原》中慨嘆「中原得鹿不由人」,亦無可厚非。

2017年10月1日星期日

讀《列子》有感 (一) ———〈楊朱篇〉

今人談及先秦諸子,多會提到孔丘、孟軻、荀況、老聃、莊周、墨翟、韓非等人,而絕少想起楊朱。楊朱之名不及上述七子,並不意味着他在兩千多年前的戰國之世,同樣寂寂無聞。相反,當時的楊朱可算是風頭一時無兩。據《孟子.滕文公》所載,「楊朱、墨翟之言盈天下,天下之言,不歸楊,即歸墨。」要知道,戰國的主流意識形態是儒學和墨學,楊朱的學說竟能與墨學分庭抗禮,足見他當時的名氣。也許,正因楊朱是赫赫有名的大師級人物,故即使無著作傳世,其言行思想仍能散見於今日諸子典籍之中。
其實,孟子將楊、墨二人相提並論,除了說明二子名滿天下之外,還揭櫫了兩人在學說上的對立。雖然,孟子認為,楊朱為我,墨翟兼愛,二人的主張無父無君,都是禽獸,但楊子的「為我」和墨子的「兼愛」,實際上還有着天淵之別。以「哲學光譜」論之,若墨學是極左,則楊學屬極右。
《列子.楊朱》記載了墨翟弟子禽滑釐先後與楊朱及其門徒孟孫陽的思想交鋒:
楊朱曰:「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,舍國而隱耕。大禹不以一身自利,一體偏枯。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,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。人人不損一毫,人人不利天下,天下治矣。」禽子問楊朱曰:「去子體之一毛以濟一世,汝為之乎?」楊子曰:「世固非一毛之所濟。」禽子曰:「假濟,為之乎?」楊子弗應。禽子出,語孟孫陽。孟孫陽曰:「子不達夫子之心,吾請言之。有侵若肌膚獲萬金者,若為之乎?」曰:「為之。」孟孫陽曰:「有斷若一節得一國,子為之乎?」禽子默然有閒。孟孫陽曰:「一毛微於肌膚,肌膚微於一節,省矣。然則積一毛以成肌膚,積肌膚以成一節。一毛固一體萬分中之一物,奈何輕之乎?」
楊朱說,拔其一毛以救天下,他仍選擇「一毛不拔」,因為天下絕非一條毛髮就能救濟。他認為,只有「人人不損一毫,人人不利天下」,天下才會太平。所以,他欣賞伯成子高,對大禹不以為然。
對此,墨家的觀點剛好相反。墨者主兼愛,視他人如己,以大禹為楷模,無私奉獻,「不以一身自利」,故禽滑釐反問楊朱:「假使拔你一條毛,就能救濟整個天下,你會做嗎?」楊朱不回應,其學生孟孫陽便幫老師解釋,說:「積一毛以成肌膚,積肌膚以成一節」。意思很清楚,就是天下由「人」組成,人人都損一毫,則「天下之利」從何說起?
事實上,楊朱並非自私自利的人。他確實說:「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」,但他也說:「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」。楊朱認為,若竭盡天下的人力物力,來侍奉他「一身」也是不可取的。
很明顯,楊朱反對有人以「天下」的名義來剝削「人人」,以「公」的名義來成就其「私」。相反,楊朱對佈施接濟等善行極為贊同。《列子.楊朱》便寫道:
楊朱曰:「古語有之:『生相憐,死相捐。』此語至矣。相憐之道,非唯情也;勤能使逸,飢能使飽,寒能使溫,窮能使達也。相捐之道,非不相哀也;不含珠玉,不服文錦,不陳犧牲,不設明器也。」
楊子認為,憐憫對方,不應只在情感上,還應體現在行動上。對方在生,缺甚麼給甚麼,這才是真正的憐憫,而非待對方死後,才給對方的遺體上添珠加錦,風光大葬。正如《史記.孔子世家》裏子貢所言:「生而不用,死而誄之,非禮也」,人死後,再好的待遇都是沒意義的。
綜觀《列子.楊朱》,不難發現,楊朱重視生前的享樂多於死後的名譽,他說:
萬物所異者生也,所同者死也;生則有賢愚貴賤,是所異也;死則有臭腐消滅,是所同也。雖然,賢愚貴賤,非所能也;臭腐消滅,亦非所能也。故生非所生,死非所死,賢非所賢,愚非所愚,貴非所貴,賤非所賤。然而萬物齊生齊死,齊賢齊愚,齊貴齊賤。十年亦死,百年亦死,仁聖亦死凶愚亦死。生則堯舜,死則腐骨;生則桀紂,死則腐骨。腐骨一矣,孰知其異?且趣當生,奚遑死後?
又云:
太古之事滅矣,孰誌之哉?三皇之事,若存若亡;五帝之事,若覺若夢;三王之事,或隱或顯,億不識一。當身之事,或聞或見,萬不識一。目前之事或存或廢,千不識一。太古至于今日,年數固不可勝紀。但伏羲已來三十餘萬歲,賢愚、好醜、成敗、是非,无不消滅,但遟速之閒耳。矜一時之毀譽,以焦苦其神形,要死後數百年中餘名,豈足潤枯骨?何生之樂哉?
楊朱認為,無論聖賢如堯舜,抑或暴虐如桀紂,人生的結局皆一樣,人人終究「同歸於盡」,故人生的意義不在於身後的讚譽,而在於生前能否把握轉瞬即逝的光陰,及時行樂。況且千百年來,忠貞君子多如過江之鯽,奸佞小人眾若天漢繁星,但最後流芳百世、遺臭萬年的,又有幾人?即使名傳後世,面對後人的毀譽,當事人能知能覺嗎?捨棄生前的享樂,而追求死後的美名,豈非捨本逐末?
其實,遑論身後的名聲,就連今生的壽命,楊子也不太珍視。《列子.楊朱》記載了楊朱、孟孫陽兩師徒的對話:
孟孫陽問楊子曰:「有人於此,貴生愛身,以蘄不死,可乎?」曰:「理無不死。」「以蘄久生,可乎?」曰:「理無久生。生非貴之所能存,身非愛之所能厚。且久生奚為?五情好惡,古猶今也;四體安危,古猶今也;世事苦樂,古猶今也;變易治亂,古猶今也。既聞之矣,既見之矣,既更之矣,百年猶厭其多,況久生之苦也乎?」孟孫陽曰:「若然,速亡愈於久生;則踐鋒刃,入湯火,得所志矣」。楊子曰:「不然。既生,則廢而任之,究其所欲,以俟於死。將死則廢而任之,究其所之,以放於盡。無不廢,無不任,何遽遟速於其閒乎?」
要知道,戰國時代,天下大亂,社會動盪,篡弒不斷,爭亂頻仍。故楊朱認為,生存是痛苦的,追求長生,即是延長痛苦。然而,楊子並不贊成輕生速死,以減少生存所帶來的痛苦,因為生命所寄存的身體,根本不屬於我們自己。既然我們來到這個痛苦的世界,而不知何時離開,不如好好珍惜餘生的時光,吃喝玩樂,隨心所欲,才算不枉此生。

雖然,有史家認為《列子》乃偽書,故〈楊朱篇〉未足代表楊子思想。但無論如何,總結《列子.楊朱》一篇,篇中「一毛不拔」之論深刻獨到,發人深省,惟其所宣揚的人生觀消極沉淪,萎靡至極,難有可法之處。《老子》曰:五色使人目盲;馳騁畋獵,使人心發狂;難得之貨,使人之行妨;五味使人之口爽;五音使人之耳聾」。縱慾就像吸毒,令人無法自拔。奇珍異寶之玩再多,聲色犬馬之娛再好,亦難以填平慾望的溝壑。五官快樂過後,心靈難免失落。〈楊朱篇〉恣慾之論,乃喪志之言。難怪楊子思想雖風靡一時,終仍不免被歷史淘汰,今世近乎銷聲匿跡