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10月1日星期日

讀《列子》有感 (一) ———〈楊朱篇〉

今人談及先秦諸子,多會提到孔丘、孟軻、荀況、老聃、莊周、墨翟、韓非等人,而絕少想起楊朱。楊朱之名不及上述七子,並不意味着他在兩千多年前的戰國之世,同樣寂寂無聞。相反,當時的楊朱可算是風頭一時無兩。據《孟子.滕文公》所載,「楊朱、墨翟之言盈天下,天下之言,不歸楊,即歸墨。」要知道,戰國的主流意識形態是儒學和墨學,楊朱的學說竟能與墨學分庭抗禮,足見他當時的名氣。也許,正因楊朱是赫赫有名的大師級人物,故即使無著作傳世,其言行思想仍能散見於今日諸子典籍之中。
其實,孟子將楊、墨二人相提並論,除了說明二子名滿天下之外,還揭櫫了兩人在學說上的對立。雖然,孟子認為,楊朱為我,墨翟兼愛,二人的主張無父無君,都是禽獸,但楊子的「為我」和墨子的「兼愛」,實際上還有着天淵之別。以「哲學光譜」論之,若墨學是極左,則楊學屬極右。
《列子.楊朱》記載了墨翟弟子禽滑釐先後與楊朱及其門徒孟孫陽的思想交鋒:
楊朱曰:「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,舍國而隱耕。大禹不以一身自利,一體偏枯。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,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。人人不損一毫,人人不利天下,天下治矣。」禽子問楊朱曰:「去子體之一毛以濟一世,汝為之乎?」楊子曰:「世固非一毛之所濟。」禽子曰:「假濟,為之乎?」楊子弗應。禽子出,語孟孫陽。孟孫陽曰:「子不達夫子之心,吾請言之。有侵若肌膚獲萬金者,若為之乎?」曰:「為之。」孟孫陽曰:「有斷若一節得一國,子為之乎?」禽子默然有閒。孟孫陽曰:「一毛微於肌膚,肌膚微於一節,省矣。然則積一毛以成肌膚,積肌膚以成一節。一毛固一體萬分中之一物,奈何輕之乎?」
楊朱說,拔其一毛以救天下,他仍選擇「一毛不拔」,因為天下絕非一條毛髮就能救濟。他認為,只有「人人不損一毫,人人不利天下」,天下才會太平。所以,他欣賞伯成子高,對大禹不以為然。
對此,墨家的觀點剛好相反。墨者主兼愛,視他人如己,以大禹為楷模,無私奉獻,「不以一身自利」,故禽滑釐反問楊朱:「假使拔你一條毛,就能救濟整個天下,你會做嗎?」楊朱不回應,其學生孟孫陽便幫老師解釋,說:「積一毛以成肌膚,積肌膚以成一節」。意思很清楚,就是天下由「人」組成,人人都損一毫,則「天下之利」從何說起?
事實上,楊朱並非自私自利的人。他確實說:「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」,但他也說:「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」。楊朱認為,若竭盡天下的人力物力,來侍奉他「一身」也是不可取的。
很明顯,楊朱反對有人以「天下」的名義來剝削「人人」,以「公」的名義來成就其「私」。相反,楊朱對佈施接濟等善行極為贊同。《列子.楊朱》便寫道:
楊朱曰:「古語有之:『生相憐,死相捐。』此語至矣。相憐之道,非唯情也;勤能使逸,飢能使飽,寒能使溫,窮能使達也。相捐之道,非不相哀也;不含珠玉,不服文錦,不陳犧牲,不設明器也。」
楊子認為,憐憫對方,不應只在情感上,還應體現在行動上。對方在生,缺甚麼給甚麼,這才是真正的憐憫,而非待對方死後,才給對方的遺體上添珠加錦,風光大葬。正如《史記.孔子世家》裏子貢所言:「生而不用,死而誄之,非禮也」,人死後,再好的待遇都是沒意義的。
綜觀《列子.楊朱》,不難發現,楊朱重視生前的享樂多於死後的名譽,他說:
萬物所異者生也,所同者死也;生則有賢愚貴賤,是所異也;死則有臭腐消滅,是所同也。雖然,賢愚貴賤,非所能也;臭腐消滅,亦非所能也。故生非所生,死非所死,賢非所賢,愚非所愚,貴非所貴,賤非所賤。然而萬物齊生齊死,齊賢齊愚,齊貴齊賤。十年亦死,百年亦死,仁聖亦死凶愚亦死。生則堯舜,死則腐骨;生則桀紂,死則腐骨。腐骨一矣,孰知其異?且趣當生,奚遑死後?
又云:
太古之事滅矣,孰誌之哉?三皇之事,若存若亡;五帝之事,若覺若夢;三王之事,或隱或顯,億不識一。當身之事,或聞或見,萬不識一。目前之事或存或廢,千不識一。太古至于今日,年數固不可勝紀。但伏羲已來三十餘萬歲,賢愚、好醜、成敗、是非,无不消滅,但遟速之閒耳。矜一時之毀譽,以焦苦其神形,要死後數百年中餘名,豈足潤枯骨?何生之樂哉?
楊朱認為,無論聖賢如堯舜,抑或暴虐如桀紂,人生的結局皆一樣,人人終究「同歸於盡」,故人生的意義不在於身後的讚譽,而在於生前能否把握轉瞬即逝的光陰,及時行樂。況且千百年來,忠貞君子多如過江之鯽,奸佞小人眾若天漢繁星,但最後流芳百世、遺臭萬年的,又有幾人?即使名傳後世,面對後人的毀譽,當事人能知能覺嗎?捨棄生前的享樂,而追求死後的美名,豈非捨本逐末?
其實,遑論身後的名聲,就連今生的壽命,楊子也不太珍視。《列子.楊朱》記載了楊朱、孟孫陽兩師徒的對話:
孟孫陽問楊子曰:「有人於此,貴生愛身,以蘄不死,可乎?」曰:「理無不死。」「以蘄久生,可乎?」曰:「理無久生。生非貴之所能存,身非愛之所能厚。且久生奚為?五情好惡,古猶今也;四體安危,古猶今也;世事苦樂,古猶今也;變易治亂,古猶今也。既聞之矣,既見之矣,既更之矣,百年猶厭其多,況久生之苦也乎?」孟孫陽曰:「若然,速亡愈於久生;則踐鋒刃,入湯火,得所志矣」。楊子曰:「不然。既生,則廢而任之,究其所欲,以俟於死。將死則廢而任之,究其所之,以放於盡。無不廢,無不任,何遽遟速於其閒乎?」
要知道,戰國時代,天下大亂,社會動盪,篡弒不斷,爭亂頻仍。故楊朱認為,生存是痛苦的,追求長生,即是延長痛苦。然而,楊子並不贊成輕生速死,以減少生存所帶來的痛苦,因為生命所寄存的身體,根本不屬於我們自己。既然我們來到這個痛苦的世界,而不知何時離開,不如好好珍惜餘生的時光,吃喝玩樂,隨心所欲,才算不枉此生。

雖然,有史家認為《列子》乃偽書,故〈楊朱篇〉未足代表楊子思想。但無論如何,總結《列子.楊朱》一篇,篇中「一毛不拔」之論深刻獨到,發人深省,惟其所宣揚的人生觀消極沉淪,萎靡至極,難有可法之處。《老子》曰:五色使人目盲;馳騁畋獵,使人心發狂;難得之貨,使人之行妨;五味使人之口爽;五音使人之耳聾」。縱慾就像吸毒,令人無法自拔。奇珍異寶之玩再多,聲色犬馬之娛再好,亦難以填平慾望的溝壑。五官快樂過後,心靈難免失落。〈楊朱篇〉恣慾之論,乃喪志之言。難怪楊子思想雖風靡一時,終仍不免被歷史淘汰,今世近乎銷聲匿跡