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9月22日星期日

易中天《書生意氣》摘錄 (九) ——〈無聊才讀書〉


當我接受彭程先生的邀請,為《書摘》雜誌的《三家書譚》欄目寫這一組文章時,忽然發現自己其實已經很久沒有讀過書了。
這似乎講不過去。自已好歹也算一個讀書人。論職業,亦非官非商,是個教書匠。所謂營生,無非教書寫書。教書寫書的人不讀書,豈非笑話?但這又是實情。教書寫書當然要和書打交道,卻多半不過翻書、查書、找書甚至抄書而已,也就是做筆記、查資料、找論據、核對出處。這些事,功利性、目的性太強,而且有一搭沒一搭,實在算不得讀書。
真正的讀書卻是超功利、無目的的。不拘甚麼時間,也不拘甚麼地點,甚至不拘甚麼書籍。床頭廁間,車上樹下,經典名著,武俠小說,隨便拿起一本,閒閒地讀開去。讀到會心處,拍案叫絕;翻到困倦時,倒頭便睡。這真是一種享受。這份心境,這份情趣,這份快意,而今安在哉?
問問其他朋友,情況也差不太多。經商從政的不必說。他們要赴酒宴、趕飯局、談生意、套近乎,眼觀六路,耳聽八方,上下打點,左右斡旋,哪有閒空又哪有閒心讀書?打工的,上班的,白天要拼死拼活,晚上要泡吧泡妞,要上網,要蹦迪,也沒多少心思去讀書。都市的空氣充滿慾望與誘惑,人生的道路佈滿危機和陷阱。人人行色匆匆,個個步履艱難,「一路上的好風景沒仔細琢磨」,更遑言讀書了?
讀書,已經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了。
從前,我們是多麼愛讀書啊!「文革」中,沒甚麼書可讀,弄到一本《金光大道》或是《艷陽天》,也會有如飢似渴的感覺。要是能弄到《紅岩》或《李自成》,更非得徹夜不眠不可。那時的夜很漫長。了無趣味的批判會開過以後,年輕的精力便無從宣洩,只好把手頭僅有的幾本小冊子翻了又翻,以至於倒背如流。這些事,現在想來,竟有恍如隔世之感。
不讀書,是因為忙。讀書,則是因為閒。
也就是說,無聊才讀書!
人生難免無聊,也難得無聊。人這東西,命太賤。讓他忙個不停,他說受不了,累死人了;當真閒下來,沒甚麼事可做,又覺得無聊。無聊,也就是沒意思。忙的時候,顧不上有意思沒意思。反正不管有沒有意思,該做甚麼你還得做甚麼。閒下來,沒甚麼非做不可的事,就得有點意思了。如果到這時還不能意思意思,那麼人活着還有甚麼意思?
所以,無聊的時候,也就是人覺得應該有點意思的時候。人生是應該有意思的。不想有意思那叫「醉生夢死」,活得沒意思那叫「行屍走肉」。所以人生也難得無聊。
甚麼叫做「有意思」?有意思,就是既有意義,又有趣味。光有趣味不行,光有意義也不行。一些枯燥無味的工作,比如數學運算,之所以被某些人(比如數學家)做得津津有味樂此不疲,就因為他們從中做出了趣味;而許多人在看完了無聊的肥皂劇以後仍然覺得無聊,則是因為這些電視劇實在沒有意義。無聊是不能靠無聊去打發的。用無聊打發無聊,只會更無聊。因為無聊並非當真沒事可做(真沒事可做,你總還可以去睡覺),而只是沒有非做不可的事;要做事,又不是非做不可,這事就得有點意思了。也就是說,無聊就是意義和趣味的闕如。或者不如說,無聊,是意義和趣味的尋求。
這就要找點有意思的事幹。
有意思的事很多。比如下棋、釣魚、看足球。這都是很有趣味又多少有些意義的事情。球場和棋盤有如戰場,魚鉤的沉浮也動靜有常。下棋、釣魚、看足球,無妨看做人生的另一種體驗、反思和回放,不少人常能從中悟得人生的真諦。至少,它們不會讓你覺得這段閒暇的光陰是白過了。所以孔子在說到「飽食終日,無所用心,難矣哉」時,又跟一句:「不有博弈者乎?為之,猶賢乎已。」看來,就連他老人家,也認為下棋甚麼的,總比啥也不幹的好。
但,最有意思的還是讀書。
讀書為甚麼是最有意思的事情呢?因為讀書是既有意義又有趣味的。當然我說的是那些有意思的書。現在一些人總喜歡把著作和圖書簡單地分成所謂「嚴肅」和「通俗」兩類,這其實是既不科學也沒道理的。在我看來,世界上的書只有兩種,一種是有意思的,一種是沒意思的。沒意思的也有兩種,一種是沒意義(或者說沒思想),一種是沒趣味。沒趣味的看不進去,沒意義的看了也白看。為了某種現實的需要,比方說為了參加考試或應付檢查,人們也會硬着頭皮去讀那些面目可憎的八股文章,但不會有人在無聊的時候讀它。這時人們寧肯去讀那些無聊的三流小報和通俗雜誌,因為它們至少還有點趣味不過,讀過之後,多半仍是無聊。實際上,沒意思的東西是不會真正好看的。而一本書只要好看,就多少會有點意思,哪怕那意思並不明顯。
要想書有意思,首先得人有意思。也不光是寫書的人要有意思,讀書的人更要有意思。認真說來,世界上沒有沒意思的事,只有沒意思的人。人沒意思,再有意思的書,也讀不出甚麼意思來。
但那前提,卻是閒暇和無聊
現在的人都很忙,很少有無聊的時候,所以現在的人也很少讀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