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9月8日星期日

易中天《書生意氣》摘錄 (八) ——〈書生意氣〉


書生意氣這詞,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。
實際上意氣這玩藝,原本就不大說得清。意氣風發是好的,意氣用事就不好。正如書卷氣很好,書生氣就不怎麼好。事物總有兩重性,意氣也一樣。
問題是,怎麼一說到意氣,便會想到書生呢?大約也因為只有書生才會意氣用事吧!
政治家是不能意氣用事的。生意人也不行。政治家如果意氣用事,其結果不是天下大亂,便是自取滅亡。生意人意氣用事,則非賠個精光不可。至於在官員身邊聽喝,在老闆手下打工,則更是鬧不得意氣。在田裏種地,在廠裏做事,多半也鬧不得。算來算去,可以鬧點意氣的,也就是書生。因為書生一不種田,二不做工,二不經商,四不從政。即便謀生,也無非教書寫書,終歸是和書本打交道,沒其他人那麼多實際的考慮。所以,從來就沒有「商人意氣」、「政客意氣」或其他甚麼甚麼意氣,只有「書生意氣」。
書生也就是讀書人。不過,也不是所有的讀書人都叫書生。叫做書生的,似乎只有那些年紀輕輕少不更事的青年學生。老一點的,就得叫學者或是導師了。其實學者也好,導師也好,仍是讀書人。其所以云者,無非不但「知書」,而且「達理」。達甚麼理?世事洞明皆學問,人情練達是文章,如此而已。可見是不是書生,不光看讀不讀書,也不光看年紀大小,還得看通不通世故,如果年紀一大把,仍然一點世故都不懂,那就還是書生一介。相反,如果少年老成精明練達,那就不大像是「書生」,而且也多半沒甚麼「意氣」。
可見,所謂「書生意氣」,就是只懂「書」,不懂「事」的意思。只懂書,不懂事,是很容易犯傻的。因為這樣的人常常「認死理」。一個人,一旦只認「死理」(書上講的道理),往往就不大認得「活理」(人情世故)了。所以,一個讀書人,如果在某件事上犯了傻,人們就會說他「畢竟是書生」。
然而,一個讀書人,又是不能沒有一點「書生意氣」的。讀書人怎麼就不能沒有「書生意氣」呢?因為讀書的目的原本就是養氣。養甚麼氣?意氣。甚麼是意氣?意氣就是真性情。「由來意氣合,直取性情真。」(杜甫)性情相近,也叫意氣相投。性情不是每個人都有的嗎?為甚麼還要靠讀書去養?因為真性情是很容易喪失的。功名利祿富貴榮華之類且不去說他,至少諸多的現實問題你總不能不考慮。生活是很實際的。在現實中求生存的人也不能不實際一點,何況趨利避害原是人的本能?謀生的艱難,名利的計較,時時都在消磨着我們的真性情,或以其利,或以其害,或以其「擋不住的誘惑」,或以其「頂不住的威脅」。名僵利鎖,霜劍風刀,不堪重負的人一路踟躕前行,坎坷曲折,身心交瘁,其真性情又能所剩幾何?所以,別看「同學少年,風華正茂,書生意氣,揮斥方遒」,一旦走進社會,往往就會換了一個人。能夠保有這份「書生意氣」的,其實並不太多。
看來,真性情實在很難保存在現實生活中。由是之故,它便只能保存在書本中。實際上,人類之所以要有書,尤其是要有那麼多哲學書和文學書,一個重要的原因,就是為了自己的精神有所寄託,靈魂有所安頓,真性情能有一個地方存放,或者能有一個時候重溫。因為哪怕你為生活計,不能不把真性情遮掩起來,但夜深人靜時,你總還可以讀書。
於是,書,便成了真性情的寄寓之地,而意氣也得靠讀書來滋養。大約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吧,書便每每和劍聯繫在一起。「一臥東山三十春,豈知書劍老風塵」(高適);「莫怪臨風倍惆悵,欲將書劍學從軍」(溫庭筠)。書生和劍客一樣,都不能沒有意氣。劍客重然諾,輕生死,路見不平,拔刀相助,那俠肝義膽全憑一股氣支持着。書生也一樣。真正的書生,上馬殺賊,下馬草檄,慷慨陳詞,仗義執言,「指點江山,激揚文字,糞土當年萬戶侯」。這才叫「書生意氣」,這才叫「書生本色」。
所以,一個人,如果沒了真性情,就不配叫做讀書人了。
同樣,一本書,如果不是用真性情寫的,就不是好書,甚至不能叫書,不配叫書,頂多只能叫做「偽書」。
不是說讀書人就高人一等,更不是說「萬般皆下品,唯有讀書高」。不是的。我要說的只是,世上不能只有讀書人,也不能沒有讀書人。正如一個讀書人,不能動不動就意氣用事,但也不能一點書生意氣都沒有。人類是有分工的。分工不同,角色也不同。政治家有政治家的任務,生意人有生意人的作為,知識分子也該有知識分子的本色。知識分子是社會的良知與良心。他的歷史使命,就是站在民間的立場上,以超功利的態度對社會人生進行獨立的思考,並且該說話時就說話,該怎麼說就怎麼說。要做到這一點,又豈能沒有書生意氣?
因此,不要嘲笑書生意氣。相反,對那些不為利害所動,不為世故所淫,也不為世俗的議論所左右,依然故我地保持着書生意氣的人,我們還應該發自內心地敬重,哪怕他學問並不多,說得並不對。我堅信,一個社會,一個國家,一個民族,如果能對書生意氣持有一份敬重,那就一定是一個健康的社會,強大的國家,昌盛的民族。